不安於室

●左?右?

小時候常常被要求得乖乖的坐在椅子上,尤其是家裡有客人來的時候。父母親總是希望讓朋友留下好印象,讓他們看到家教是多麼的成功。身為長子,自幼就可以感受到這股莫名的壓力:攤在地上散落的大小機器人軍團被迫回歸基地;晚餐時光和妹妹的湯匙遊戲被取消,只可以在食物和嘴巴之間來回遞送;最喜歡邊說話、邊讓母親餵食也被改成了正襟危坐。父親抱怨母親總是太寵我們了。隨著父母友人到來時間的接近,家中瀰漫期待又焦躁,時間變得隔外漫長,我和妹妹瞪著看也看不懂的時鐘發呆。所有可以玩的遊戲都被禁止,放在客廳一角的盒子內:對於父母而言,就如同潘朵拉的盒子,一打開,滿滿的罪惡撒野似地跑出來,溢滿了平靜安祥的屋子。在漫長的等待中,感受到有股電流般的剌激流經我的大腿下方,讓我不安地坐在椅子上。既不像是因害怕而東張西望的受驚小動物,也不像是對不熟悉的未來時刻感到有點開心,但一旁的爸媽卻以為是有新朋友要來,讓我表現異常。「嘿,不要緊張,你只要乖乖就好。」媽媽輕聲地跟我說。還好,我不需要像小普魯斯特一樣,等父母友人到來時,我得回房睡覺;不會像他一樣,晚上的媽媽故事被取消,只能躲在房門後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偷聽著。引擎聲、腳步聲、談話聲、屬於大人的嘻嘻哈哈聲,那是在我面前嚴肅的父親不會在我面前流露的模樣。我在樓梯間玩耍,和妹妹趁著這個觥籌交錯的時刻,電光石火之間,出其不意地,把禁忌的盒子給打開了:那裡頭充滿著我的猴子王國和機器人士兵以及妹妹的芭比公主們。

「叔叔好、阿姨好、阿伯好、嬸嬸好……」 我們依從母親的指示扮演起乖小孩的角色,也為了替接下來大人的歡樂時分暖場─小獸的表演時光。

「多大啦?」、「好乖喔,你們教得真好」、「這麼有禮貌啊」、「啊,好可愛啊」。我們像是動物園的展示體驗區,可以觸摸、可以餵食、可以逗弄戲耍。摸頭、抱抱、握手。我們儘量表現,但心中想的卻是盒子裡頭王國世界的紛擾。等等猴子王要如果對抗反叛軍的機器人呢?那芭比公主囚禁的山洞之中如果突破防備拯救出來呢?

當小獸表演完的時候,離上床睡覺前,有一小段的玩耍時間,可以回到自己的小王國內。拿起畫本,東抹西塗的模樣,似乎被賓客瞧見了,心中大感不妙,果不其然,從他們口中驚呼而出的,不是我很聰明、很有趣、很可愛,而是:「你們家小孩用左手啊!」爸媽吃驚地反應,像是我所做所為讓他們蒙羞,丟臉至極。彷彿我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破壞了一場他們精心規劃的宴會;亦或者,是我存心搗蛋讓他們難看。從他們的眼神,我看到,這一小段的歡樂時光被取消;妹妹也不開心的看著我,她本來期待的公主遊戲,因為我,因為用了左手畫圖……

習字的歲月裡,拿著一筆一劃在練習中國字的奧秘時。長長的筆得握在正確的小手裡。左手的禁忌,是我不懂。不懂為什麼大家都要用右手?哪一隻手是右手呢?哪一邊是左邊呢?為什麼不可以用平常拿湯匙的那隻手?為什麼寫字就得用大人所謂的「右邊」呢?媽媽說好孩子都用右手寫字,只有不乖的孩子才會用左手;爸爸說用左手會被警察抓走,因為沒有人是這樣寫字的;幼稚園的老師說,要用右手寫字,不然小美會不喜歡你喔!本來合而為一的世界,從此被切割成了殘缺不全的半邊,左邊和右邊的世界,倒底是哪一邊,好暈好暈,分也分不清楚了。

但是有一個地方,世界沒有改變:睡覺和晚上看到的東西。

睡覺的時候,對著左邊的牆壁說話、對著頭頂的衣櫃下的縫隙,似乎有著長得和我們一樣,但是體型小小的人類出沒著。他們是趁著晚上,白天那些大大的人睡著之後才敢出來活動。在這幽黯而安靜的地方,我們相遇。沒有大大的人打擾、也沒有左右之分。不會有老師爸媽拿著棍子在你分不清左邊右邊的時候大聲斥責你正用左手拿著東西。小小的人,他們的生活在沒有左右的界,什麼東西就都只有一個邊、或是像圓圓的球一樣,這樣的話,就不需要左邊和右邊了。我最不喜歡白天了,白天的時候,媽媽會說:「要注意!寫字要用右手。」爸爸會偷偷看著我練習寫字,趁我換回左手的時候,狠狠地打我的手背。唉呀!很痛耶。也只能抽抽噎噎地偷哭,哭太大聲了,又不免惹來爸爸生氣,就又會被打了。老師一直跟我說小美不喜歡用左手寫字的男生喔!可是我明明就有問過小美,她說她自己也不知道左邊和右邊。還說我分得清楚真是厲害。真不曉得大人們在想什麼。

「去睡覺。」爸爸只說了這三個字。嚴肅的表情、凝集在空氣中的從嘴角吐出的氣息。再怎麼舉步難艱、再怎麼不情願,還是得回去自己的房間,關燈睡覺了。但我沒有,我躲在樓梯間,摸著我的左手,用右手打它、捏它、擰它,打從心底厭惡它。那一夜,小小的人不再出現了、沒有左右的世界不再存在。從那一天起,我學會了左邊和右邊,二元對立的世界。

●診間之一

一直要到多年後,在診間看到和我如此相近的小女孩,我將回想起多年前的這個夜晚,心中蠢動不安地想要逃離回自己的小王國、小世界,卻只能在大人混沌的世界中像隻可愛的北京狗般地被玩弄著。

在診間看到好動的小女孩。就像小時候的我一般。我沒有講話,安靜地坐在老師的後方,觀察著她、也觀察著我和她的差距,除了年齡之外,還有不知道多少年才學會的「安靜坐下」、「不要動」的指示。

她的媽媽很憂心,從她的臉上,也看到當初媽媽對我的擔心和煩惱,彷彿時光倒流,我回到了自己小時候去觀看媽媽年輕的樣子。小女孩的媽媽也問起了,睡覺的問題:她晚上會磨牙怎麼樣?她都抱著小熊熊才能睡沒關係嗎?她都翻來覆去,這樣睡眠品質會有影響嗎?問著問著,我好像落入了時光機之中,遊走在過去小時候的懵懵懂懂中……

● 睡覺這件事─奶奶房間裡

在奶奶的房間裡,有著兩個大大的老式衣櫥;奶奶的房間裡,也會有著一股老人味,一種奶奶和她朋友才有,媽媽和阿姨們沒有的味道。有點像是檀香我也說不出所以然瀰漫著整個房間裡。

中午時分,在不成文的規定下,一定要休息片刻,在床上好好地躺著─看完中午的《天天開心》之後─鵝黃色的燈炮,以一種不太有規則的頻率閃爍著。我的念頭也閃爍著:到底那神秘的櫥子裡會有什麼東西?小時候,還不知道有納尼亞王國,但我堅信,那櫃子的後方,在晚上奶奶一個人的時候,她一定是打開那個某種通道,讓那地方的風輕輕吹來,否則,奶奶身上的那股味道,怎麼只在她身上聞得到?我又繼續推測,每個老人的衣櫥必定會通往老人的聚會場所,爺爺的房間也有大櫃子。爺爺和奶奶一定是在晚上的時候,藉口要早睡,卻和她的朋友在衣櫥背後的世界裡一起玩耍。有一次我趁奶奶睡著,又躺著睡不著時,偷偷地打開一點點縫隙,濃郁地味道傾洩而出,我嚇得趕緊關起門來,害怕怎麼還沒有長大就要被帶到老人的世界裡,這樣每天都要像奶奶一樣都很早睡,才不要呢!

不論中午時刻奶奶房間,還是晚上自己的房間,我都一如往常得靠著牆壁覺。一方面是我太會滾動了,不這樣,我很容易掉到床下去;另一方面,這樣才能和牆隔壁世界的小人聊天玩耍。爸爸總認為像我這麼頑皮的小孩,睡覺就如同一部分的坐姿般,要「正襟危坐」。睡覺要手放在肚子上、躺正。有一次看電視,我問爸爸:「為什麼我睡覺的姿勢要和睡在棺材之後變成殭屍的那個人一樣?」爸爸沒有回答我,但是那天晚上就被罰站,還不淮再看電視。但奶奶就不會管我們要怎麼睡了,可以側躺、斜躺、胡亂躺,不要打擾到奶奶就不會被管。奶奶房間的牆壁和我的不一樣。牆壁對面的人到底是誰?我的房間在二樓、奶奶的在一樓;我的牆壁會在睡覺前一起說話聊天,奶奶的牆壁似乎不太理人;我的牆壁顏色白天是白的,晚上是藍的;奶奶的牆壁是黃色的,晚上則不知道,會不會在衣櫃打開後是一種老人才看得到的顏色啊?我不敢問媽媽,怕之後做錯事,被媽媽丟到那老人的世界怎麼辦?!

奶奶的房間,少了一條毛巾,總讓我都睡不好。

●睡覺這件事─毛巾

史努比卡通裡頭有個非拿毯子不可的男孩,Linus。

當我可以義正言辭時,告訴父母親:「你們看!真的有人也是拿著毯子不放嘛……。」

「那是卡通!」媽說。

唯一會安靜下來的時候就是睡覺。

好動的我總是在睡覺時,讓家裡人仰馬翻。要不是不肯乖乖就寢,不然就是會自顧自地和自己架構的小世界玩了起來。父母總是希望小孩可以早點睡,至於是怕我太晚睡發育不好而是他們想要一夜好眠所以早早把我哄上床就不得而知了。除了和牆壁小小聲地聊天之外,由於我太會翻滾,以致於父親會用個毛巾把我給包起來,用個繩子將我圍著(像是包粽子一樣),除了手、頭、腳是露在外面的,其餘的,都被毯子覆蓋地很好。父親也沒有想到這想破頭用來對付我不會因為翻滾而以致於沒有蓋好被子半夜著涼怎麼辦的替媽媽想出來的好點子,竟會讓我染上了另一個他們眼中「不好的習慣」─和父親公司送給員工那種普通的小毯子分不開了。本來是想讓我在炎炎夏日,涼涼冷氣地吹拂之下,好好安歇。我發現,在毛毯的四個角角處,都有個小突起。我喜歡用自己的大姆指和食指去摩擦、去抓著它們,直到睡去。我炫耀地和牆壁那頭的朋友說、用小突起代替我的小手和來自牆壁的朋友打招呼。

「而且你非要這個毛巾不可!」媽這樣回憶。

一開始他們也不以為意,小孩嘛……。有次這毛巾拿去洗,我竟一旁哭鬧不休,這才讓他們意識到:「為什麼我要這條毛巾?」兩個大人也很有耐心,在旁偷偷看著我睡著的樣子,才發覺我抓著這毛巾的四個角玩─時而戳戳自己的小鼻子、時而磨擦自己的小手─又氣又令他們莞薾一笑。

後來,我也變本加厲,不再侷限特定的毛巾。自此,我家的毯子,全部成了不規則的樣子─所有可以找到的毯子都被剪去了四邊的角角。好一陣子,家中有客人來此過夜全都會被失去四角的毯子感到神奇不解。

●睡覺這件事─磨牙

媽媽說我小時候就會磨牙了,也不知道從幾歲開始的。 一開始不以為意,但後來真的吵得她無法入眠了。但我這麼小,又不捨讓我自己一個人在房間睡,如果有什麼萬一,那怎麼辦啊?!於是帶著我四處求醫、求神問卜。

醫生說:「是壓力太大了。」(媽:死小孩能有什麼壓力啊)

廟裡解籤的退休老伯說:「你家這小孩上輩子講很多神明的壞話,被處罰晚上要閉嘴。」(媽:「哎呀廟公拜託你多幫幫忙阿 。」)

結果是我成了什麼神的義子啊,但醫生是說這也沒藥醫的,媽媽只好試試看民俗療法。 「要有人也要有神啦。」阿公說。

便把在身上掛著神明賜予的玉珮、以及睡覺的床罩拿去給廟公施法。

「請保佑這小的一暝一吋大啊。」廟公說。

我還記得那廟堂裡搖曳的燈火和廟公嘴中唸唸有詞的字字句句。

「媽,好無聊喔,我要回家」我說。

這可嚇害了大人。在這神聖的時刻,好不容易請下來的神明要來幫我。我童言無忌說了這麼一句話。

「太太,看來不是我不幫你。這孩子,和神明無緣啦。」廟公說。

「您就再試試看嘛。」我媽說。

後來怎麼樣,就不在我記憶之中了。後來聽媽媽說廟公在我的被子和床罩作了點法。說是會讓我好好睡覺、也會好好長大,但是這磨牙可能改不了。

「能好好長大就好。」媽媽和我說完這個故事時,嘆了一口氣這樣說。

作法回來的那天,此夜、夢裡,我聽到磨刀聲。像是媽媽唱的那首虎姑婆歌中,邪惡長鬚虎牙駝背戴著匹巾,邪惡笑著地看著可愛的小孩準備一口吃下肚。

但我仍整夜安祥酣睡於夢中。

●診間之二

(過動)

A. 在坐位上無法安靜地坐著,身體動來動去。

B. 在課堂中或其它須乖乖坐好的場合,時常離席、坐不住。

C. 在教室或活動場合中不適當地跑、跳及爬高等

D. 無法安靜地參與遊戲及休閒活動。

E. 經常處於活躍狀態,或常像「馬達推動」般四處活動。

F. 經常說話過多。

─DSM-IV「過動症」臨床診斷標準

小女孩走後,老師的診間也沒有什麼病人進來了。空氣之間沉默了好一陣子。

「有什麼問題嗎?」老師問。

好想和老師承認,我自己也有這樣的毛病,就像是像在審判之日,在上帝面前懺悔似,僅僅問:「老師剛剛那個小女孩,是怎麼下診斷的?」

老師拿出了臨床用的判準:「對照這個。」

一項一項地我們討論:小女孩的表現符合哪些、她的老師和家長,又有各自的量表去評估。在長長的選項之後,我們陷入了許許多多的框架裡,小女孩的臉孔糊開成霧裡看花看不清臉龐、自己的童年也如墜入五里雲霧。準則之後,還是準則。聽不見小女孩喜歡什麼、看不到自己是怎麼學會抑制亂動的衝動。我的童年,沒有被冠上病名,但我去求神問卜;小女孩,可以吃藥、可以請學校老師多加關照、可以上課調皮有很好的理由……

但總少了什麼童年該有對抗大人世界,屬於自己的小圈子,誰也不能進來的樂園。

●樂園

「每個人的童年,都有一座中山公園。」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家那裡的公園會有一個很破舊的猴子園。小的時候,很喜歡在那裡看猴子跳上跳下,打滾翻轉,累了餓了就吃香蕉。小猴子不會被要求要乖乖坐好不可以亂動、不會被要求吃飯時不能只吃一樣菜。可以吃飯時,四處移動;也可以一直玩,不用被早早叫去睡覺。心中寧靜詳的平心靜氣,是幼時不曾體會的事情,就像是公園不曾有歇息的小彌猴。如果被關進去了,而可以如此放縱,又有何不可?我最喜歡媽媽和我說西遊記裡頭有個名叫孫悟空的神明大鬧天庭的故事,但媽媽卻說那是壞小孩才會喜歡做的壞事,你不可以喔。「可是神明可以這樣為什麼我不行?」我問。

不知道我把家裡的牆壁都用彩色筆塗滿了算不算壞事啊?一整天下來,我畫下腦袋裡一直出現的圖、還說服了妹妹:「我們就趁爸媽不在,把牆壁塗得漂漂亮亮地!」上面滿滿都是我和妹妹的想像國度,有公園裡的小彌猴在我家的壁上跳上跳下、有機器人拯救世界!有妹妹自己畫的公主和她的王子……也有一次看著浴室裡頭所有可以發泡的沐浴乳、肥皂、洗髮乳、洗衣精……通通大雜燴地加入了浴缸,把產生的泡泡,散滿在浴室裡每一個物件之上。是如此企圖地想要在真實世界裡創造屬於自己的樂園。

但這樣的嚐試,免不了一陣毒打。也免不了讓父母親耳提面命、或者外出時,總是會多留份心思在我身上。我無法抑止地想要去觸摸我沒看過的東西、無法指揮我的雙腳航向未知的宇宙、無法安全地著地當地球人。

「會不會我是來自牆壁那頭小人的世界?只是我長得比較大而已。」我常常這樣子想。也常常想要證明自己並沒有做錯什麼。當父親拿起棍子的時候、當父親正在狂怒之際,妹妹宛如驚弓之鳥,安靜地不作聲;而我,像是遭遇到極大的委屈,必得擊鼓鳴冤。

「你知道錯了嗎?」爸爸說。

妹妹總是會點點頭,抽抽噎噎地哭;我則有如文天祥般,烈士斷腕的決心,站直身子,大聲地說:「我沒錯!」縱使我手早已被打得紅通通地、大腿上也好多條細長的棍子印痕……但我還是相信充滿泡泡的世界,一定在我們週遭只是看不到而已;手繪在牆壁上的畫不是惡作劇而是真心覺得這樣很美;我和小彌猴之間一定有什麼相關連,因為我和牠,都無法安靜地、乖乖地,坐著。

「相信就好。」多年後,我在Stephen King 的書上,讀到了這樣一句話。

●為什麼啊?

「媽媽,為什麼……」這五個字盤據我童年歲月名列第一名的專屬發語詞。「為什麼螞蟻要偷吃我的餅乾?」、「為什麼天空會有雲?」、「為什麼火是紅色的?」、「為什麼不可以用眼睛盯著太陽看?」其實大人隨便唬爛幾句,我們這種大腦未開化的小獸也不知道對或錯、甚至在問了下一個問題時,就把上一個的問題忘了。但媽媽算是有耐心地回答我(相對於父親:「你去問媽媽。我在忙。」)現在回頭想,答案似乎不是很重要,那些答案像是飲鴆止渴。越多的答案,我就對世上的一切越好奇。我也不少次問來自牆壁那頭的小人。但他們總無法回答存在我心中的疑惑,總是嚷嚷著:「來玩嘛……」而不是正面地回答我的問題。媽媽也是,她的答案總是有個閾值,超過了當天的最大總量,就不再回答我了。

後來,我知道,很多不知道的東西,可以自己做實驗!自己動來試試看,就知道答案了啊!我發現:「螞蟻不止偷吃我的餅乾也吃妹妹的」、「要下雨的時候雲會比較多(雖然還是不知道為什麼,但和下雨有關就是了)」、「火也有藍色的,當媽媽在煮菜時!」、眼睛看太陽久了會痛!(雖然媽媽叫我不要看,但我自己偷偷看了幾次)」……諸如此類的問題都在反覆地觀察和媽媽偶爾的回答中開始探索新世界。

我正把玩著媽媽去百貨公司買給我的新玩具。那是電視裡頭很酷的機器人。我相信我的玩具和電視裡頭一樣的神奇:會飛、手可以當武器、會變形。在電視裡和在我腦海裡,並沒有什麼差別。那時,我堅信世界上是沒有壞人的、是沒有邪惡的。因為即使有,也會被這些正義的機器人所摧毀!

「正義無敵」雖然那時候,我連正義兩個字都不會寫……

「咻!機器人的手飛出去了!」我用力地把不會真的飛出去的機器人的手用力扯下來,努力地把電視和真實而一成不變的世界縫合。那是爸媽買給我的一個昂貴(按照大人世界才有的詞)禮物。被我發現那個很外表很炫和電視長得一模一樣的機器人,竟是不會飛不會變形不會拯救世界的傀儡。手被扯下來後,像是接著劑乾裂般一個不慎就跌入了兩個世界間的大縫隙裡。

原來睡覺時面對牆壁的隔壁是沒有小人的、電視裡頭出現的機器人不會跟著玩具到我家裡來陪我一起玩。我就在被挨罵和面壁思過中,學到了─什麼叫真實、什麼是幻想。

●診間之三

「謝謝醫生。」剛剛小女孩的媽媽這麼輕聲地道謝才轉身離開。在老師寫病歷留給我的巨大空白裡,想起自身零碎不成章的故事、想起發明疾病的偉大醫生們、想起專治這種過動症的名藥Ritalin的發明史、想起在沒有ADHD診斷之前的年代、想起可以自由的奔跑、移動、玩耍、做怪的童年……。

「喂,看書吧。」我說。

透過離去時小女孩的眸子,我這麼告訴她的:「在那裡,你最大,沒有人會管你噢。盡情地跑吧!」

●魔術盒

詞默默地和小心謹慎地在紙張上的空白處排列開來,在這個空白處,詞既不能擁有聲音,也不能具有對話者,在那裡,詞所要講述的只是自身,詞所要做的只是在自己的存在中閃爍。 ─Michel Foucault,《詞與物》

準備要上小學時,喜歡和妹妹從一數到十,再從十數到一百,以為數字十的下一個是數字二十,胡言亂語的在正整數系裡頭吵得不可開支。(多年後,我才知道原來世界不只有正整數,還有負的!還有分數無理數複數!)父母擔心我們跟不上學校進度,加上我們是給爺爺奶奶帶大的。台語說得可比國語還要好。ㄅㄆㄇ的注音可能還唸不出幾個音。就在那個什麼都不懂的狀況下,第一次走入了學校體系、第一次走向被社會化的大門口,被套上了規訓與懲罰,我的好動好奇都被貼上了標籤,成了需要多加關照留意的野小孩。

爸爸認為可能揍我還不夠多,所以不聽話。

媽媽認為我可能發育的慢,孩子不能乖乖坐著這很正常嘛

阿公認為這是寶貝金孫哪有可以這樣亂打!

阿媽則認為只要我不要再跑給她追就好了,那樣她很喘,不舒服。

「老師啊,就多這麻煩你啦。我們家這個不乖噢,你就狠狠地打沒關係。」爸媽同聲地向老師說明。

我怎麼學會認識ㄅㄆㄇ長怎麼樣子、怎麼唸出聲音來的。這個過程我始終沒有搞懂。甚至是如何把詞語與物品之間做了個連結?我們正音班學到的「音」和指向其體的物之間,究竟是怎麼渡過的?印象中,只能依稀記得和其他小朋友一起玩耍、一起寫功課、一起罰站、一起被打。所謂連結這回事,完全不在一個好動不安小孩的考慮之列。直到父親拿著一本兒童讀物給我看之前,我都還不知道,在學會注音之後的不久將會帶領我的心思打開一道通往新宇宙的門。雖然沒有像小沙特那樣的厲害,書裡頭的詞語讓他在幼小時便領悟了生死之間的相互性、或是「在心臟的每一次搏動中,我都在誕生,也都在死亡」諸如此類深奧的結論。但是每一本被打開的書本,自此,將會如同百貨公司週年慶的福袋般,雖然不知道里頭有什麼,心中懷著期待和莫名的興奮感;也會如同最喜歡吃的食物排行榜裡,由奶奶在蒸蛋裡加放蛤蜊,有時還會放其他有的沒的食材,讓黃黃的表面之下,似乎藏著令人著迷的寶物。我和妹妹都會比賽來找看看誰可以挖到以前不曾出現的食物?是新品種的深海魚、會不會有粉紅色的青菜、眼珠特別大的螃蟹、還是不肯開殼的貝類,可以用湯匙和牠鏊戰整個晚餐時光?打開書就像是在蒸蛋裡挖寶,總會讓人驚豔連連……

還記得,那是表哥表姐堂哥堂姐之類什麼遠房親威家中小孩長大了,幼時的讀物丟了可惜,想起我家還有我和妹妹這種介於學齡期的小鬼,正是丟棄這類書的好地方!!一車子的書載過來的那個下午,打開了來自父親隨手遞給我的一本圖文並茂給兒童看的雜誌。拎著書,在大人寒暄、小孩玩耍之際,默默地找了舒服的位置,坐在本屬於鋼彈機器人基地的一隅。緩緩地打開書本,一道光閃出如同中華一番特級廚師打開香味四溢的料理,有飛龍在天、仙女在側。

書有光!

我按著光線的指示,用細小的食指,一一指向方塊字旁的符號─我知道,那是在正音班學的一種叫「注音」的東西!─我很有耐心的唸著書上的字,第一次,我看到聽到現實世界我所問的為什麼有瞭解答。不再需要躲在自己的繭中回答自己的問題。我沒聽到媽媽在找我、也沒有聽到遠房親威回家的聲音。繭和外在世界不再是對立的了,我把說明外在世界的書本搬回自己的小窩裡。我也不再問為什麼,開始問「哪裡」─哪裡有書可以回答我的問題?不再像小彌猴般動來動去。是的,我不再動了。找到了應許之地,在書的世界,我腦海裡的秘密世界裡:可以狂奔、可以吶喊、可以一直說話,可以一直處在活躍的狀況。

我學會,學會不企圖接合兩個本來就不對稱、彼此不相干的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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